為了給智瑤占卜盜跖的行蹤,我硬著頭皮又在他府里住了兩日。
這兩日,智顏身上的葛毒已經退了,但身上的皮肉能抓破的都抓破了,抓不破的也紅紅紫紫看上去瘮人。我推說潭姬之前住的西院邪氣太重,就讓家宰封了院子。這樣一來,再也沒有人在毒井取水,日子久了,等毒被地下水衝散,這件事的真相也就無跡可尋了。
這一日清晨,我與老家宰告辭後,帶著四兒出了智府。
府門外停著一輛黑漆華蓋的馬車。馬車旁,趙無恤一身青衣立在晨霧之中。白霧縈繞,初升的陽光在他身上投下淡淡的金色。他牽著馬似笑非笑地看著我,額角的一縷碎發被霧氣打濕,倏地垂了下來。
我的心忽而一顫,似是被什麼東西不輕不重地撓了一下。
「你怎麼在這裡?」我走到他身前輕聲問。
他低下頭微笑:「我來接一個討人厭的麻煩鬼回家。請問姑娘,你可見著她了?」
我臉一紅,嗔怪道:「我可沒見著什麼麻煩鬼,先生怕是要再等等了。」說完徑自轉身跳上了馬車。
「我都等了你兩個時辰,你居然想跑?」無恤翻身上馬,長臂一撈就把我從馬車上抱了起來,「四兒,你先坐車回去,我們待會兒就回來。」
「不急,不急,晚點回來也沒關係。」四兒滿臉堆著笑,完全無視我的掙扎。
無恤將我放在身前,大喝一聲,策馬飛馳。
風從耳邊呼呼地吹過,我把頭靠在他胸前取暖,那裡的衣襟有些濕潤,一股青草的芳香混著露水的味道鑽進我的鼻子。
這麼冷的天,衣服都被霧氣打濕了,他是天未亮就在門外等我了嗎?
「你冷嗎?」無恤圈在我腰上的手緊了緊。
我搖了搖頭,輕聲問:「你要帶我去哪裡?」
「帶你去一個人煙不至的地方,然後把你關起來。」他低頭笑道。
我聞言立馬坐直了身子:「你怎麼知道?這話我只跟四兒說過!」
「我的神子,這世間竟還有你不知道的事情?」他輕挑長眉。
「你那會兒在屋頂上?你也不怕被智氏的人發現當盜賊射下來!」
「坐穩了,小心待會兒摔下去。」他露齒一笑,重新把我按回胸前,騎馬飛奔出了新絳城,一路朝南。
不知過了多久,眼前出現了一片碧藍澄清的湖水。清晨的太陽透過雲層漏下一柱緋色的天光,一縷輕風吹過,湖心粉紅色的朝霧四下飄散,露出倒影著七彩雲霞的湖水和水面上一對交頸而眠的飛禽。
無恤翻身下馬,雙手一伸把我抱了下來。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帶你來這兒嗎?」他笑著牽起了我的手。
「為什麼?」
「因為這幾天我一直想做一件事。」他牽著我的手輕輕一拽,我便不由自主地撞上了他的胸膛。
「你——」我腦中閃過一個讓人臉紅心跳的畫面,忙捂著嘴往後退了一步,「上次雪地里的事我沒同你計較,可不是說你以後次次都可以胡來!」
「胡來?」無恤大笑一聲,猛地將我打橫抱了起來,「待會兒你就知道我是不是胡來了。」
「趙無恤!你要是敢……我,我饒不了你!」我漲紅著臉死死地攥住他的衣領,有些話想說卻又說不出口。
「你以為我要做什麼?臉這麼紅……」他低下頭用冰涼的鼻尖和炙熱的呼吸輕輕地撩撥著我的臉頰,我耳根一陣酥麻,整個人騰地一下燒紅了,心裡亂成一片。
無恤抱著我往前走了幾步,我仰面望著他的臉幾乎無法移開自己的視線,彷彿此刻主宰我身體的人不是自己,而是他。無恤的嘴角忽然勾起一抹迷人的笑意,然後兩手猛地一松。
砰——我被扔進了冰冷的湖水裡。
冰火兩重天……
「趙無恤——」我嗆了一口水,扒在岸邊拚命地咳嗽。
他彎腰握著我的肩膀把我拎了上來,而後不知從哪裡變出一條毛氈子把我緊緊地裹了起來。
等我打著哆嗦喘勻了氣,對著他就開始破口大罵。好些難聽的詞,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是從哪裡聽來的。
「你會的葷話可真多。」趙無恤不氣不惱只一臉好笑地看著我。後來,他見我罵個不停就乾脆牽著我的手任由我一路走一路罵。最後,我們在離湖邊不遠處的一間小木屋前停了下來。
「進去吧,我去給你燒熱水。」口乾舌燥的我被他反手推進了屋子。
這是一間普通的農舍,屋子的角落裡升著火,正中央放著一個半人高的大木桶,木桶旁的案几上整整齊齊疊了一套女子的深衣和幾件白玉佩飾。
我脫下毛氈子坐在火堆旁取暖,無恤拎著兩個水桶,屋裡屋外走了好幾趟,終於將一隻大木桶裝滿了熱水。
「趕緊洗洗吧,小心待會兒著涼。」
「怪人!著涼得風寒死了,才遂了你的意!」我冷哼一聲,伸手去脫身上的濕衣服。
他垂下眼眸轉過身子背對著我:「今天的事我不會道歉。那日在智府救你的時候,我就想這麼做了。半夜三更,你跟著一個陌生人在智府亂跑,還被人設計關進了那樣奇怪的一間院子。我根本不敢去想,如果那晚我沒有去找你,結果會是怎樣。你行事如此魯莽,也許有一日,我真的會抓你去一個人煙不至的地方,關你一輩子。」說完他兀自開門走了出去。
我抬眼望著細麻紗窗上模糊的人影,眼睛莫名地有些酸澀。曾經就是這個人為我在雨夜裡點了一盞明燈,我刨了他家院外的竹胎,他收了我系在門環上的絹帕。到後來,他在太子府上替我解圍,在公子府救了痛不欲生的我,他在半夜為我種花,陪我赤著腳在雍城的大街上追趕刺客。我突然發現,原來這一路,他一直都在,一直……
我把自己沉入溫熱的水中,過往的一幕幕清晰地在腦海中浮現。本以為碎了的心,在這個初春的清晨又有了一絲悸動。
待我換上乾淨的衣服打開門時,無恤已經在屋外升起了一堆篝火,火焰上兩條肥魚滋滋地冒著香氣。
「你還是穿女裝時更好看些。」他走到我身邊,從腰間的香囊里取出一朵含苞待放的迎春俏別在我耳邊,「剛剛抓魚時,在湖邊看到的,今春開的第一朵。」
「它都還沒開呢,就被你摘了。」我用手扶了扶蕊黃色的花苞,輕聲問,「好看嗎?」
「嗯,花好看。」
「哼。」
「餓了吧?這湖裡的魚最是肥嫩,你嘗嘗。」無恤拉著我在火堆旁坐下,用樹枝叉了一條金黃色的烤魚遞給我。
「你常來這兒?」我用手撕了一塊魚肉扔進嘴裡,焦脆的魚皮混著鮮嫩的魚肉,讓我食慾大開。
「這屋子是我自己蓋的,想要安靜的時候,就會來這裡住上兩日。等再過幾月,住在湖邊的雁群就該飛回來了,到時候我再帶你來看。」
「你這幾日一直待在智府?」我迅速吃完第一條魚,沒臉沒皮地把另一條也拿在手裡。
「你以為智府的守衛都是瞎子?我只去了四次,次次都要為你提心弔膽。」
「我自己闖的禍,我自己會解決的,你不用替我擔心。」
「沒良心的東西。」無恤奪過我手裡的烤魚,轉身留給我一個大背。
「那個奇怪的院子你後來有去看過嗎?」我微微一笑,索性挪過去,同他背靠背坐著。
「那院子據說是智宵的,他原是智瑤的兄長,當年智氏立世子的時候,智瑤差點輸給了這個智宵,所以他當上宗主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築起四面高牆把智宵囚禁在了他以往最喜歡的地方。」
「這麼說,那間院子里關的不是葯人,而是智瑤的兄弟?可智瑤既然那麼恨他兄弟,為什麼不幹脆殺了他?」
「殺人也是要理由的。而且,有時候活著,比死了更受罪。」
「嗯,這倒也是。」我想起那間不見天日的屋子,不由點了點頭,「對了紅雲兒,你可聽說過一首從北方鮮虞傳來的歌謠,叫什麼『竹書謠』?」
「只聽過半首頌揚文公的,另半首不曾聽過。怎麼了?」無恤好奇地側過頭來。
「智瑤讓人將一整首歌謠都唱給我聽了,可惜我不通蠻語,聽不懂。」
「他為什麼要讓你聽這個?」
「不知道。我打算回去之後問問師父。」
「嗯,太史博學肯定會知道。我聽說,智瑤要在府里給你新開一間院落?」
「嗯,這事我會找機會同你卿父解釋的,你不用操心。」我轉到無恤面前蹲下來,指了指他手上的烤魚,哀求道,「再給我一半,我沒吃飽。」
「你去說,這事只會越描越黑,我自有辦法解決,你不用擔心。」無恤一邊說著,一邊把魚去了骨刺,盛在一片樹葉上遞給了我。
我喜滋滋地接過魚肉,乖巧地點了點頭:「以後遇到麻煩事,我肯定第一個就告訴你!」
「那盜跖的事,你打算什麼時候告訴我?」無恤一挑長眉。
「呃,呃……」我非常不爭氣地噎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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